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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3月13日星期三

程兆奇:“支那”不是蔑称?——读译小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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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那"不是蔑称?——读译小札
程兆奇
「支那」这个词儿,在现代日语会话中绝没绝迹我不敢说 ,但用得极少是确
实的。如果问问年轻人 ,恐怕十九不知其然 ,所以然就更是「相见不相知」了。
但把时间推前五十年 ,「支那」却用得非常泛滥,大大超过「中国」「中华」的使
用频率。从泛滥到迹近灭绝 ,分际是日本的战败 。据说日本战败不久 ,当时的中
国政府即向日本政府提出不再使用 「支那」的要求。说「据说」,是因为由国府的
哪个机构提出的什么样的文件 ,今天已湮灭不彰。「要求」有过,则有案可稽。其
「案」是日本外务省总务局下达给各报刊杂志的 《有关中华民国称呼之件 》和外
务次官给各省(部)和地方官厅的《有关避免支那称呼之件 》。这两份官方文件都
明确说明是「应中华民国的要求 」。从那以后,「支那」作为「蔑称」、「卑语」便
不再通行。
日本一直有人不买当年的账 ,以为支那不是蔑称 ,有个叫高岛俊男的 「语言
学家」和「中国文学研究家」,前些年在《诸君》上写了篇洋洋洒洒的文章 ,题目
便叫「『支那』不是蔑称」。高岛此文出来后,喜以「支那」立异但没读过什么书
的右翼人士便以为有了理据 。其实高岛此文无甚高论 ,材料也只是人们熟视无睹
或不以其然为然的东西 ,没有令人刮目相看的发掘 。但此文仍有可以注意的理由 ,
因为「支那」这个小词儿事关 「民族歧视」的宏旨,别有「失节事大」那种「大
义」。所以略加摘译,以为无缘看到《诸君》的国内诸君提供参考 。
「支那」不是蔑称
最近,拜读了某位中国文学研究者的新著 《郁达夫》。郁达夫是中华民国的著
名作家,大正年间留学日本 ,先后就读于名古屋第把高等学校和东大经济学部 。
此书开始就作了这样的记述 「当时在日本留学的中国青年被蔑称为支那人 」。
茫然无知的人,读了这句话,会认为「支那人」是侮蔑中国人时使用的语言 。
像这样的说法,不仅仅是此书。「战前日本人称中国人为支那人 以表示轻蔑」,
类似的说法常常可见可闻 。不仅如此,在今天我国出版的国语词典中 ,有些就明2
确把「支那」作为「卑语」的范畴,明确它是「蔑视的称呼」。如讲谈社的《日本
语大辞典》。
然而,真是如此么?绝非如此。
在战前日本,称呼今天被我们称为 「中国人」的人为「支那人」,是和称呼德
意志人为「德意志」人是一样的。这样的词语本身,不含有任何价值判断 。
而且,尤其应予注意的是 :除此之外没有其它称呼 ..........(重点号为原文所加)。所
谓「中国人」,是战后的称呼方式。
当然,对中国抱有轻慢之心 、取歧视态度的日本人是有的 ,说很多也不错。
但怀着敬意、持有亲爱心的日本人也大量存在 。不表敬意,但也不加蔑视的中间
层则最多。哪一类人都说「支那」「支那人」。
不仅是口称,学者、作家在文章中也这样写 ,书名也这样题。
例如吉川幸次郎博士 ,爱「支那」,以「理解支那必须成为支那人 」为信条,
穿「支那服」,说「支那语」,没有什么比被人误认为是 「支那人」更让他高兴的
了。他的著作有《关于支那》、《支那学的问题》、《支那人的古典和其生活 》等等。
如果「支那人」是蔑称的话,像吉川氏这样的人这么会把这样的词语用作自己著
作的标题呢?
还有仓石武四郎博士 ,在战前战后对我国的支那语教育作 出过大贡献,他编
的教科书,就叫《仓石中等支那语 》(五册),他把阐述其教育心得的书题为 《支
那语教育的理论和实践 》。
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 。
不仅日本人,明治后半期长期留学日本 ,其后和日本人关系很深的鲁迅 ,也
自称「支那」「支那人」,用日语作文时也是这样 。这和会用英语的中国人称自己
的国家是 China,称自己是 Chinese 是同样的。
总而言之,战前日本称「支那」「支那人」,和叫木村的男子称 「木村」没有
任何不同。轻视木村的人称呼 「木村」时带有轻蔑的语调是这些人对木村评价的
感情问题,不是「木村」名字本身的问题。
《郁达夫》的作者恐怕不知道这点 ,如不知道,对以在日本留学并受日本文
学影响很大的作家作为研究对象的学者 ,是不及格的。
然而,作者是没有不知道的理由的 ,因为郁达夫用日文写的文章中就有 「支3
那民族的全民革命如果成功 」「日本的无产阶级应全力援助支那的无产阶级 」等语。
那么作者为什么要说 「支那人是蔑称」呢?原因是强调郁达夫留学时加诸支
那人的恶劣环境。这样的做法不是一个学者所应为的 。
一、支那的语源
(略)
二、没有总名的中国
(略)
三、江户的「支那」是时髦语
「支那」这个词儿进入我国是平安时代 ,但一般不太被使用 。
空海(弘法大师)的诗「摩竭鹫峰释迦局,支那台岳曼殊庐。」似乎是现存最
古的。……
《平家物语》卷五有「妙音菩萨诣灵山净土以戒不孝之辈 ,孔子颜回出支那
震旦始给忠孝之道 」。这也是把印度、支那作对比。「支那震旦」是重复语,文明
本《节用集》中有「唐土或云支那震旦」。……
江户初期的儒者林罗山年轻时的作品 《放生辨》中有「夫放生池,在唐则颜
真卿铭之,在宋则陆放翁记之 。支那已有之,本朝有之何仿。」罗山厌恶佛教人所
周知,但他十余岁时曾在禅寺修业 ,所以知道「支那」之语。而且此文以放生为
题,与「支那」也是极相忖的。
罗山《放生辨》以后百余年的十八世纪初 ,新井白石询问潜入日本被逮的意
大利传教士西笃基 ,写下了《西洋纪闻》,其中有「按チイナ即支那也」。白石注
意到西笃基所说「チイナ」即佛典中的「支那」。这是把西洋语中チナ、シヌ、チ
セイナ与「支那」在日本最初的连结 。
以后百年没有发现用例 。要而言之,江户时代前两百年中 ,所谓「支那」几
乎未被使用。像林罗山和新井白石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知道 ,一般人不知道。因
为不知道的人看到 「支那」两字也不知其意,所以知道的人也不会常用 。
一般所说的「から」「もろこし」,汉字写时是「汉土」或「唐土」等。崇拜
中华的儒者和唐话 学者也有称「中华」「中国」的。
十九世纪以后洋学(西学)盛行,「支那」逐渐被推广。江户时代「支那」是
时髦的词儿,被洋学者们用作洋语的翻译 ,也可以说「支那」是作为洋语来使用4
的。
总之,「シナ」这个语词发源于印度 ,约五世纪由中国佛教家表记为 「支那」,
通过佛典和留学僧传到日本 ,因此之故是带有佛教味的词儿 ,而且被使用的情况
极少。到了江户时代晚期,作为 China 等的洋语的译语,才不再有佛教味地被广泛
的使用。其语或文字本出中国 ,日本是有人知道的 ,但被日本人广泛使用却是经
由西洋而来的。这和「北京」「扬子江」「满洲」等相同。
日本人从很早 、至少是江户时代以来 ,不能公开地去中国 ,这期间关于中国
的知识和用语的获得 ,只能靠去过中国的西洋人 ──传教士、商人、军人、外交
官的转手。所以可以说是西洋来的 。
而且,在江户时代,对一般人而言,「から」等仅仅是「遥远国度」的漠然的
概念。儒者的「中华」也只不过表明了对孔孟圣贤之国的崇拜心情 。与此相对,「支
那」是指具相的现实国家 。日本人开始和现 实的中国交涉,就是以此为端点,使
用和欧美人的チセイナ等相当的称呼的。
贯穿我们江户和明清时期 ,中国的国号是「清」,他们自称是「大清」。在自
己国内通代的称呼是 「中国」(我国),这不是对「チセイナ」「支那」的异议。日
本在称现实的国家时 ,称其国号理所当然,如「清国驻在大使」「日清修好条规」
等。而说及通代时,「古代支那」「日支交通史」的说法也是自然的 。
另外,战败后到今天的语言感觉 ,以为「中国」相当于「チセイナ」的客观
称呼的人也许有 。但「中国」本含天下之中央、文化上骄于周边夷狄的优越感 ,
另方称中国是不妥当的 。
四、中华民国的要求
……
战败后,战胜国中华民国向日本政府提出不再把中华民国称做 「支那」的要
求。……
到一九一一年为止 ,中国的国号是「清」。那时的日本不论战时 、平时都是如
此称呼,如「日清战争」「清国舰队」「北清事变」等。然而一九一二年起中华民
国建国,日本政府和军队便不再称国号 ,而称「支那」。和战争关联的也是如此 ,
像「北支事变」「支那事变」「支那军」等。
「中华民国」的国号是堂而皇之存在的 ,所以称现在国家之际不应称「支那」,5
这和国格相连,如此等等,都是正当要求。
然而,反过来说,这是一九一二年以后的国家名称 ,不是通代的总名。
和国号不相干的名词 ,从「支那史」「支那学」到服饰、食品、锅碗瓢勺是不
应有称呼的忌讳的 。
提出通谍(指中国要求不再使用支那一词儿 )的官厅未能预想到 ,对媒体的
要求被无限扩大和强化 。而且还出现了一旦发现 「支那」字眼即施压力的集团和
个人。
于是,「支那」被在任何领域全面排除 ,从而造成这个词儿本有蔑称的印象 ,
如此,则任何时代说这种话的人都是有恶意的 、无聊的。
……
我在战后看《女人的一生》,杉村春子扮演的女主人公 ,身着明治大正的服装 ,
口中却「中国」「中国」连发,让人感到压迫,至今仍记忆犹新。……
所谓「支那」的词语,几乎已被从日本语汇中抹杀 。《角川类语信辞典》的「世
界各国的名称」与中国关联的部分 ,有「中国」「中华」「中共」「汉」「汉土」「唐」
「唐土」「震旦」等,网罗了包括今天已不用的所有称呼 ,但独独不收从明治到昭
和前半期日本人使用的最广泛的 「支那」。好像这个词儿在日本语中从未存在过 。
学术著作也不例外 ,战前写的书再刊,论文在战后结集成书 ,「支那」被删除
被替代成了通例 。好像作者本来就是用 「中国」的。有些学者也加入了 「从未使
用过『支那』的行列」。
当然不随从大流的虽少仍有 。其中对日本政府答允中华民国持批判态度 的,
有津田左右吉博士 。昭和三十二年在《新潮》杂志刊载的「固有名词的假名书写 」
一文中,津田说:「支那人对日本至今仍可说有一种 『中国意识』,这是不合现代
国际礼仪的。所以日本理应对此要求明确拒绝 ,可惜未能拒绝。也许对方的要求
并不强烈,只不过表示点希望 ,如此,日本应该恳切地说明不应抱有这种希望 ,
请其撤回,然而日本并没有动作 。」
津田氏认为中华民国把通代的称呼也变为 「中国」,是误解,因为当时它并未
传到日本。
……
五、中国的辞书如是说6
(略)
六、中国人为什么愤怒
北京中华书局的系列丛书 《古代礼仪和风俗漫谈 》第二集中有「『支那』的本
义」一项,它说:「……如以上所说,支那无疑是褒词,它充满了对中国和中国人
民的友好感情 。仅仅一个时期这个词被蒙上了尘埃 。近代日本军国主义者为了实
现『王道乐土』即『大东亚共荣圈』以达到吞并中国的企图 ,用对佛经中对中国
的称谓,而不称中国的国号 。如此,『支那』也曾成为侮辱中国的语言 。这是不能
让人容忍的。表示对此的愤慨是每一个正直的中国人应具的爱国感情 。随着抗战
的胜利,尤其是新中国的成立 ,形式发生了巨大变化 ,蒙在『支那』这个词的尘
埃被彻底扫清,回复其真面目的时代来到了 。」
这是前述战败后中华民国政府对 日本的要求的很好的脚注 。执笔者也许是根
据当时的文件 (或是有关材料)而写的。当时的中国有堂皇的 「中华民国」的国
号,日本政府和军队不称这个国号 ,有意抹杀、侮辱,所以让人愤怒。
支那这个词儿本身不是蔑称 ,相反,是值得夸耀的名称 。否则,三藏法师去
外国以蔑称称自己的国家是奇怪的 。因此,笔者想说:今天的中国已不是中华民
国的中国,「支那」这个名称应该认真的恢复 。三藏法师所说的「我们的大支那」
的时代已经到来。
我当然不赞成前面所引作者的立场 ,总有一些中国人视中国为赞美之词 。从
古昔的僧侣到近代的苏曼珠 (认为固支那之意是「文物和智巧」)和现代的陈启智
(前引文作者)都相同。
正确的「支那」应如唐初僧义净在一千数百年前说的 ,非贬,非褒只是个词
儿(《南海寄归内法传·师资之道》)。仅是个名称,外部的人用起来才可以称便 。
我引上文是为了说明 :中国人在哪点上对日本人称支那表示愤怒 。中国人并
不认为支那本身是坏的称呼 。认为「支那」这个词儿本身坏的只是日本人 。
没有全译高岛先生的大作 ,一是限于篇幅,一是有些章节,如「支那的语源」
等,只要垂手翻翻近年国内出的 《汉语大辞典》和稍早台湾出的 《中文大辞典》
等书就可尽得其详 。
高岛先生的大作,书证不可谓不博(上译中所引只是小部分 ),理由不可谓不7
多。不过理外有情 ,理尽而情不至,有时也不能让人心悦诚服 。这点说来话长。
但此篇译介用意仅在让人看看另一个天地的另种思路 ,以裨知彼,为免喧宾夺主,
在此仅举一条不同而可类的例子 。「桧」字本可入人名,但自大奸臣秦桧出后 ,它
就不再受人青睐 ,尤其是绝对不与秦姓相连 。依高岛先生「支那」本无褒贬的思
路,「桧」字何辜?但人们就是不愿叫赵桧 、钱桧,不要说秦桧了。
(原刊于日本《民主中国》1993 年 9 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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